十八歲就有電影夢的高行健,經過了半世紀,第一部電影作品【側影或影子】四月三十日晚間在信義誠品店發表。據高行健的說法,這部電影不會有商業發行的機會(理由是,主觀上他不想,客觀上電影公司也沒興趣)。

九十分鐘的電影播完,應邀出席的來賓和粉絲讚不絕口,文學大師執掌的影作,似不太有被質疑的空間。儘管他是人人口中的大師,而我也尊敬他在文壇上的成就,不過就這部電影本身而言,我是有些不同意見。

電影是什麼

這部電影在高行健在新書【論創作】裡〈關於《側影或影子》〉有談到。對於以畫面為主的電影,他很希望做到一件事情,就是把畫面、聲音和語言三者獨立起來,三者都可以主導成為不同的主題,鏡頭與鏡頭之間,就任由觀眾詮釋。

高行健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擺脫傳統的敘事風格,他希望放任觀眾從電影裡的各種元素汲取各自的聯想。因此,【側影或影子】裡的每一個鏡頭的構圖都經過設計,非常完美;音樂也很特殊,即使不跟電影搭在一起,都有自己的張力。

比方說,影片裡的高行健潑墨在地上作畫,黑白畫面裡的墨色,把人的倒影襯得相當美麗;還有傾圮的樓房、白色的教堂,也有著極佳的構圖。如果這是一幅幅畫作或者影像,那絕對是佳作。但這是電影裡的一個片段,一個個美好的畫面呈現出來,然後呢?完美的單獨鏡頭表現出來之後,鏡頭與鏡頭間的銜接,高行健的意思是留給觀眾自行詮釋。

但我不得不說,不管高行健願不願意接受,鏡頭的的確確會導引觀眾的眼睛,在大部分的時候,影像主導性是勝過聲音和語言的。如果在這部影片裡,鏡頭之間的關連性符合了高行健所希望的「破除敘事」,那麼雖然他的目的已達到,但我想問的是:又何必把畫面、聲音和語言這三元素全兜在一起?除了是三元素集合的平台之外,電影到底是什麼?

電影的語言

【側影或影子】片中有一段是瀕臨死亡時,穿黑色斗蓬的死神逐步來到高行健面前。這一段場景,高行健運用平行剪接,在高行健自己和死神兩個鏡頭之間不斷交錯逼近。身為觀眾,我自然會被鏡頭引導去期待從「高行健死神高行健死神高行健……」這樣韻律中,最後定焦某處,然後看導演想要說的話。但事實上,最後畫面並沒有一個聚焦,鏡頭鬆散地不知道飄到何處。此時導演難道要說:隨便你們去想像?

電影大師柯波拉在【教父】系列裡,就是運作了完美平行剪接手法,讓同時在教堂裡進行受洗儀式的嬰兒與其他幾處黑手黨正準備謀殺行動的畫面,不斷交錯剪接。這段場景最後結束在所有計畫中該被殺的人一個一個被槍決,然後畫面再切到教堂裡的嬰兒正被神父祝禱著。畫面強烈對比下,背景又襯著高亢優美的聲樂(我忘了那段音樂是什麼)。這是一個被奉為經典大師的極致手法。

我不是說一定要仿效所謂大師的作法,而是高行健不得不承認,鏡頭的運用仍有其語言邏輯存在。

正在嘗試建立自己電影語言的高行健,如果否認了運鏡的意義,而以一種「鏡頭任你詮釋,而且鏡頭不一定是主體喔」的態度來進行創作,那麼展現出來的作品,要嘛不是我笨到無法感受,就是導演不太負責。

電影畢竟還是以視覺上的訊息傳遞為主,如果要把音樂獨立出來,我直接去聽音樂就好;如果某些聲音可以有訴說的空間,以高行健舉的風聲為例,那我就去海邊、山裡、甚至聽聽都市裡的聽風聲,又何必坐在銀幕前聽高行健為我選擇的這一段風聲?

原本希望被商業侵吞的電影藝術,可以重獲生命,但在高行健手中的創作裡,我看到了矛盾:他恐又落入自己感慨的電影之死。因為太屬於個人了,只有創作者自己看得懂。

他強調,為了排拒商業化、文化消費,因此電影走上個人化是不得不然、也是僅存可重獲創作自由的機會。但我認為,這個所謂的「個人化」,就有兩種發展可能,一個是如他樂觀期許的「自由表述藝術電影新時代來臨」;另一個就是,因為太個人,個人到別人根本看不懂你要說什麼。各說各話的情況,又將如何分享電影這門藝術?

觸動了誰?

如果回到高行健一生在文壇上的創作動機,不難理解他在電影上所希望接續的堅持。高行健努力讓文學擺脫祖國、跳脫政治、破除意識型態、直搗人心深處,只要能夠觸動人心有共鳴,文學自然就有其價值。

他之所以這樣強調文學(美學)的獨立性,是因為二十世紀以來,不管是馬列主義或希特勒的納粹思想,把文學扼殺成裁決是非和伸張社會正義的標準,「社會批判」成了創作前提,沒有批判、只有抒發個人真實併陳的各種情感,這種文學不被認為上得了檯面。

「讓文學回歸純然之美」的訴求同樣也在建築大師漢寶德身上看得到。漢寶德不斷呼籲,美學該還原他原有的獨立性,不要再用文以載道的眼光把「真」、「善」、「美」混為一談。只要從自然中去觀察,包括花瓣的和諧的對稱、樹葉的生長、太陽月亮星斗的運行、甚至人的五官肢體,不需要賦予額外的意義,就能呈現的秩序和自然之美。進一步,這些天然美好的事物不僅能感動人,而且也是創作泉源。

因此,把高行健在這部電影中想傳達的美學觀,拉回到他原來在文學上的創作動機來看,其精神是一貫的。我也認同美學該回到他的原初角色,不要再用意識型態層層包裹。只不過,用文字表達的文學作品,和影像呈現的電影形式,本質上還是有不同之處。

高行健在【側影或影子】裡的實驗性很強,劇情片、紀錄片都歸類不了,他很高興自己破除了傳統電影語言的藩籬,用「電影詩」稱這部影作。就他個人一生的電影夢想來說,這確實圓了夢——而且是很私密的夢;但若從電影本身該有的思考邏輯(相對於文學、繪畫、音樂或者影像)來說,【側影或影子】遺失了電影特質,而我也不想用什麼後現代即興創作來掩飾這作品的不成熟。

一部觀者各自想盡辦法詮釋(以免被人看出自己看不懂)的電影、內容大部分是由難以理解的邏輯構成,若回到高行健一直希望的文學之美要「觸動人心」,那我很想知道,這部片子除了觸動創作者自己,究竟還觸動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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