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因三年前切除甲狀腺腫瘤,除了開刀之後那幾個月要連著回去複診之外,醫生後來說一年回診一次即可。
在切除一個拳頭大小的腫瘤後,「很多老人家都會得到甲狀腺癌,不過都不是因此而死,往往是解剖之後才發現有甲狀腺腫瘤。你爸爸年紀這麼大,非必要,也不太再需要動手術了。」醫生這麼說。
我想也是。一場手術要全身麻痺,副作用不談,光是看他到他的踽踽背影被推入陌生冰冷的手術房,我終於逐漸瞭解安寧照護的意義何在。
人,需要安心,即使在最後一刻,都要走得安心。
這段時間在家休息,正好遇到他一年該回診的時間,我開著車,陪他到榮總複診,父女兩人好像一同去郊遊(其實我跟我爸的感情一直是很惡劣的)。祇有在這種父女同行的路上:看病、探親、上市場買菜,我們似乎才有那種革命情感出現。
而且是革命情感,不是一般父子間的親情。
革命來自於,我要背著我媽,跟他一起砲口對外,陪他一起罵我媽,也要陪他一起罵執政黨、罵老蔣、罵老李、罵所有人……。
因此當他奄奄一息嚷著:「我快要死了」、「我活不了過年」,我就趕快請出我們的總統先生。果然他的眼睛一亮,立即又很振奮地大抒不滿。其實,我是很感謝總統先生跟我媽媽,謝謝有他們,我家老先生才有邊罵邊活下去的動力。
本打算看完病要帶他上去隔壁的陽明山轉轉,他死都不願意。
「我很討厭陽明山!」
「為什麼?」
「妳不知道啊(我當然不知道,陽明山那麼美)……要不是陽明山,我也不會到台灣(連罵人都押韻)……」
他恨老蔣恨得緊了,絕不輸給綠黨,光是這一點,老兵跟綠黨其實是同一陣線的。
要不是老蔣,他不會在十多歲的青春時期,一次挑擔賣菜的意外裡被拉伕從軍。這一拉,拉了一輩子,拉到了海的彼岸,拉出了一輩子也沒想過的人生,拉出一生的愛恨無奈。我看著他,祇有承認,人在歷史裡祇是被推著走的,由不得你不願。
他總是很灰暗,尤其在九九年退休後,他一天到晚爛醉如泥,嚷著要自殺。這幾年,好多了,因為身體已不允許他這樣醉得稀巴爛,隔天受不了,不過他的解釋是,「米酒太貴啦,我喝不起了」。
我記得有一年,還在念幼稚園的我,和姊姊兩人絞盡腦汁,不知道要在父親節送什麼給爸爸,最後,我們買了兩瓶米酒。那時候米酒還是玻璃瓶裝,我藏著這禮物躺在床上,把酒瓶壓在背後,又怕玻璃被我壓碎,小心翼翼、膽顫心驚。
現在他酒喝得少,連發酒瘋、夜裡擾人不成眠的力氣都少了許多。
等待做超音波時,他說:
「現在要自殺,一點勇氣都沒有,說跳樓,我看那麼高,就害怕……」
「那就別跳!」
「我想想,跳河好了,可是我會游泳耶。」
「會游泳?你現在還有力氣游嗎?」
「對啊,好像也游不動了,會溺死,好可怕啊……」
我心想:老先生,你想的不就是要自殺尋死嗎?還擔心溺死?
於是我拍拍他肩膀,說:
「怕死,就不要想著要去死,好好苟活,苟活一天算一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該你死,你也逃不了。」
「是啊,逃不了,好好苟活、好好苟活……」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是啊,何必尋死。死,終究是一條必達的終站,即使你不要,他也會來,汲汲尋求,自己還要想破頭找一個舒服的方式,與其花時間在這上頭打轉,不如好吃好睡自在當隻豬,不快恐懼也是回去,快快樂樂享受也是回去,那我自然要開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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