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死亡。

 

自己死,摯愛的人死,我都怕。因為這樣,不知不覺地,我總是在為自己準備著死亡的功課。

 

二○○○年農曆年前,Olive的父親中風臥病在榮總醫院,一躺躺了四個月,我在這段時間探過他父親幾次。因我父親有著類似的模樣:年邁、高血壓、老榮民,親自照料幾乎失去意識父親的Olive,有一次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妳要隨時準備這一天的到來。」當時,我的表情是隨口應允。

 

其實這句話,我始終放在心裡。

 

所以,我才會在研究所畢業之後,敦促著父親去探親;在北京被大表姊發現父親喉嚨有個怪東西,回台灣立即檢查、開刀切除;幾年間固定往返榮總;這一次離職休息期間,我又勸他再回去探親一趟……

 

不是怕他死,是怕他走的倉促,我措手不及,然後一直不斷在「早知道」的悔恨裡苛責自己。

 

四個月後,Olive的父親過世了,我去參加公祭。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場合,我聽到Olive親手寫的祭文,她邊唸邊哭,我也跟著啜泣。

 

除了Olive,我也要謝謝JB

 

J的生命裡,有許多死別的經驗。她的外公、爺爺,她的表妹,她的學生,她的老爹。向來平穩的她,每一次,我聽她談這些經歷,反倒是我不能自己地哭泣。我謝謝她跟我分享這些死別的感受,再也沒有比死亡這件事,令人更感絕望,因為,身軀不再,與那人的互動,都成空白。

 

也謝謝B,讓我從頭到尾參與了他母親的葬禮。從公祭典禮、然後一具棺材推進焚化爐、出來變成一堆白骨、家人開始撿骨到送媽媽的骨灰上山,讓老媽安睡在塔裡的小櫃子。

 

我不僅目睹所有、還要全程拍攝下來,看著他們哭紅的雙眼,我也忍不住哽咽,但因有攝影任務在身,不能讓情緒影響工作,祇得盡力發揮過去工作上的冷靜訓練:旁觀、不捲入、觀察、紀錄。

 

我的生命經驗,還沒有這樣遇過令我難以承受的死亡。最親的,也祇有外婆。但對外婆的印象祇是在很小的時候,漸漸地,住在南投的外婆與住在台北的我,不再有新的互動可以更新記憶,因此,她走了,國中為了準備聯考的我,祇是覺得少了一個親人,沒有太多悲傷與眼淚。

 

可是,即使沒有面臨過這樣的死別傷痛,但我卻一直很清楚地知道,那一刻到來,我可能會因為無力承受而崩潰,所以,這些年我始終不斷做功課,從陪伴好友走過到閱讀大量與死亡有關的書籍。

 

我用任何可能的方式,是想看清死亡面貌,希望自己不再恐懼、減少悔恨。

 

談死亡,我常常不是被認為過於沈重,就是被當成不吉利的胡思亂想,可我忍不住還是想好好一探死亡這幽暗渡口。

 

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裡的無常,遠藤周作《深河》因癌症過世的太太,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送走摯友、也是妻舅的伊丹十三,還有大江眼中罹患血癌卻不放棄關懷的薩伊德。

 

死亡,是必經之路,但必須承認,我還是無力面對。至少目前是這樣。

 

看到遠藤周作描述著磯邊夫妻互相隱瞞死亡的訊息:磯邊不敢告訴妻子真實病情,妻子隱隱覺得自己死期將臨,也不敢把直覺跟磯邊說。這種隱匿,一方面是不想讓對方傷心,一方面也是期待著,是否能有奇蹟發生?

 

磯邊眼睛模糊,猶豫了一下,翻到下一頁。每一頁寫的是日常生活點點滴滴的做法,自己死後丈夫才不會突然失措。例如,睡前一定要檢查瓦斯啦,連洗澡間的清潔法都寫得清清楚楚。這些事以往是妻負責的,現在妻一件一件仔細教他。

「妳以為我做得了這些事?」

他對著茶間裡妻子的牌位和肖像大吼。

不要拋下家裡不管......不能早點回來嗎?

 

如果我是要送人的人,我常常在想,我或許也會幻想著,這人是不是出遠門去旅行?一段時間就會回來?等久了,不耐煩,我就歇斯底里向他咆哮?然後這樣一次又一次,反覆,直到我發現:他真的不再回來……那一刻我才能明瞭:他確實從我生命裡頭,消逝。

 

還是不懂,死亡既是生的必然,為何我擺脫不了這樣的傷痛?仍頑固眷戀著眼見的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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