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夏天的膠著戰
二○○二年夏天,第一次隨老爸赴北京探親。
那時,大表姊問我,妳知不知道舅舅喉頭有個鵝蛋大小的腫塊?
我不知道耶……..。我回答得有點尷尬。不只我不知道,家裡所有人也都不會知道,若他沒說……。
父女同住一個屋簷下,幾乎不交談,我當然也就不會知道他的喉頭有東西。我還在擔心,我們的疏離是不是會被這對我來說疏遠的親戚發現?讓老爸長久來的謊言一下子被拆穿?
八月底回台灣,九月初我陪他前往榮總,開始了一連串的檢查。
跑了幾次醫院、做了幾項抽樣,化驗後確定是甲狀腺癌,加上這個腫塊已影響他的吞嚥、喉嚨會疼痛,醫生因此建議手術切除。
喉頭手術必須全身麻醉,這對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是項大手術。當我一一在所有切結書簽下我和他的名字時,我幾度猶豫。
簽了名,是不是這樣就表示,他在手術過程中因為那統計數據中微乎其微的危險比例,導致意外、甚至死亡,我就不再有任何反悔的機會?也不可能期望中止手術、回到原點?
所幸,手術一切順利。但因年紀使然,加上其他健康因素,手術的後遺症不少,包括手指末稍神經麻痺、喉頭縫合較緊導致難以吞嚥與說話……。為了末稍神經,從神經外科看到神經內科,原本以為是中風,還又安排了電腦斷層等檢查。
就這樣,從八月中到北京開始,我們一直奮戰到十一月最後一趟榮總複診行程結束。
我那年剛畢業。帶著他從家裡搭公車,到台北捷運站轉程捷運至石牌,然後再搭榮總接駁車。那時我一邊開始找工作,但又擔心開始工作之後,無法這樣隨時陪他回院複診,因此每次搭公車與捷運,總是不斷教他怎麼搭車、怎麼轉車。
後來,為了證明他可以的,我讓他走在前頭帶路。為了讓他安全一些,也買了拐棍。他用那雙二十多年沒曾看清我的模樣的雙眼,在迷宮般的街道與地上地下上上下下來回中,認路、認指標,並用那雙被鐵工廠懸吊半空中的鋼架砸過、被機動三輪車撞過不靈光的雙腿,一跛一跛走著。
看著他的背影,行動很遲緩,但我,學著放心。他可以的。
◎ ◎二○○五年冬季的生存戰
二○○五年冬季,原本來得晚,氣象還強調是暖冬。就在我們決定趁著嚴寒尚未侵襲前,再赴杭州探親時,出發前兩天,開始了入冬以來第一道寒流。
今年,他中風了。是輕微,但手會不自主抖動。
由於擔心低溫讓他在杭州發生意外,我去傑克狼皮(現已更名為傑克大山,但我仍習慣喚他的舊店名)採購了一套保暖衣、保暖手套與毛襪。前兩年陸續也在此為他添購保暖與防風外套兩件,與老闆討論的結果,這趟旅程應該夠用了。
行前,杏建議我向航空公司借用輪椅,不僅有專人服務,而且可走公務門、並先登機,省時也方便。我身上拎著三袋行李,他雖然手拄柺杖,但從出境到登機門,對他而言依舊吃力,必須考慮到萬一他需要人攙扶時,我得要騰出空的雙手,因此我希望他乘坐輪椅。
他,堅持不肯。
即使走得氣喘吁吁,保暖衣讓他汗流浹背,他也不願承認他的人生已經需要輪椅。
杭州原本都是好天氣,就在妳們要來的前兩天,開始冷。姑姑一家人這樣說。
家裡準備了幾個熱水袋讓他不時替換。吃了兩晚飯,看他冷得不行,又多買了一個火爐,連同外頭煮水的爐子,一同搬進屋內烤火。最後,還不夠,他們開始燒起火鍋,讓這些熱氣繚繞,平衡冷空氣。
不過一切動作似乎都是枉然。離開了幾十年,久久沒有在這種氣候下生活,他吃不消。臉越來越腫,腳也是,中風後的手抖得更凶。
原來,就在出發前一週,他說他又中風了。那天手指麻痺,但因為機票已訂,於是他沒告訴我這事。
回台灣那天,因雙腳腫得離譜,他完全穿不下去時的皮鞋。最後只好穿著在杭州家裡那雙室內棉鞋回來。皮鞋,我堅持扔了,因為行李塞不下。我後來有點後悔,怕他不捨,那雙鞋他穿了三十年。
全身浮腫,四肢因為嚴寒不聽使喚,我們從蕭山機場準備啟程時,他已一臉疲憊。上了飛機,空服員熱切地詢問我需不需要輪椅,這時我再一次問他,他不置可否。
就這樣,到了澳門機場,他第一次坐上輪椅。
地勤人員推著他到了我們的轉乘的登機門,距離登機還有兩小時,我於是推著他去吸煙室,然後到處走走看看,最後送他去上廁所。
這不是很方便嗎?你當然要享受這特權,這是你用年紀換來的耶!我這樣跟他說。他笑笑,沒答腔。
如果可以用盡一切辦法,人或許想把這種特權換回一雙健走、可受控制的腿。
杭州這一路,他走得艱辛,我也走得心驚肉跳。這好像他的生存戰,一不留意,就不是我騰出的兩手可承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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